第859章 墙内(上)(1/2)
在之后的某段时间里,詹妮娅睡着了。事后她想来非常不可思议,因为按当时的情势,她怎么也没有能安心睡觉的道理。她的亲人失踪了,不久以后她就要闯入一处龙潭虎穴,而此刻她身边陪伴的是个子弹爆头也打不死的神秘人物。于情于理她都该打起十-二万分的精神,像午夜时分的猫头鹰一样警醒着风吹草动,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,她这几天来睡得太少、想得太多,并且在最近几个小时之内都神经紧绷。因此,当坐在看似安全又舒适的车厢内,听着前头司机用那催眠般的声调叨叨不绝时,上下眼皮打架并不是件出奇的事。
她坚信自己绝不会睡得太沉,只是想闭眼养养神,在真正危险的行动到来前稍微打个盹,这样才能让思维更敏捷。可是实际上她肯定不止睡了几分钟的时间,因为她做了个相当长的梦。她不能断定自己是何时睡着的,因为赤拉滨的声音一直萦绕在她耳畔,使她总以为自己还醒着。他向她说起大怪兽的仪式与力量,说到它们如何俯视着他们身处的世界,因与果,过去与未来,就像一个读者任意翻阅一本会时时变化的魔法书。它们甚至可以拿起笔来自己涂抹和修改,给整个故事增加角色,把这个人的戏份挪给那个人,但每当它们变动一处时,整本书的脉络也就随之改变了,它们在修改前不能准确预见这种变化的结果,而当太多人可以阅读和修改这本书时,彼此之间引起的连锁反应又使事情更加复杂,以至于连最粗略的预见也变得不大可能了。这就是共同创作的弊端,尤其是这里头每个人对最终结局的要求也不尽相同。
那么,詹妮娅昏昏沉沉地接话说——她觉得自己当时还没有睡着,确实是在跟开车的赤拉滨对答,而不是梦见自己回话了——这根本就不是在看书,更像是在做某种多人游戏,每个人都是玩家,又都允许使用作弊密码。
咱们俩就并不是呀。赤拉滨似乎这样反驳她。并非所有的人都是玩家,了头,实际上我们只是游戏的一部分,而大怪兽们才是玩家,我们的存在只是为了让它们拥有更丰富体验,而它们又构成了那个终极怪兽的体验——你觉得这样的答案能令你高兴吗,了头?你愿意承认这样的事实吗?
这是鬼扯,詹妮娅回答说。如果她还清醒时可能会稍微克制些,但这时候她肯定已相当接近做梦的状态,因此言语也变得更情绪化,也不再费劲去思考赤拉滨这些话背后的意图。同时就像许多做梦的人一样,她觉得自己已经从赤拉滨口中非常清晰、准确地知道了一切——至于这个“一切”具体是指什么,事后她回想时完全说不上来,因此这只是种迷糊状态下的错觉认知罢了。
我们是完全不重要的。赤拉滨耐心地说,如果认可了这种理论,那我们就一点也不重要了。不管我们做什么,去创造、繁衍、征服、杀戮……这归根到底都是在制造“变化”,那正是在给大怪兽制造食粮。有什么办法能够打击到它呢?似乎只有一种办法是合乎逻辑的,那就是什么都不做。
什么都不做。詹妮娅重复了一遍,想要单凭语气表达自己对这个结论有多轻蔑。她直直盯着赤拉滨的脸——是了,到这会儿她肯定是睡着了,因为这时的赤拉滨竟然不是在开车,而是跟她面对面地坐着,中间隔着张很宽敞的方桌——然后她宣布说这一切都很荒唐。让所有人什么都不做,不发生任何变化,那不就是宇宙热寂(或任何类似的概念)吗?难道他们要为了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大怪兽而集体自杀?就因为他们不愿意让这个大怪兽成为宇宙起源?争夺这样一个名号究竟有什么意义?无论宇宙起源于奇点、深渊、机器或是怪兽,那对他们眼下的生活并没有影响。如果他们有任何理由非要弄清楚答案,那也只有一个动机——让他们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,而不是让敌人活得更差。他们是为了已经拥有的东西而努力。
梦中的赤拉滨非常认真地聆听了她的意见。他靠坐在椅子上,手中拿着一瓶姜汁汽水,是上回詹妮娅在海滩度假时喝过的牌子。瓶中的汽水已喝光了,不知为何却灌进去一片海洋;赤拉滨一边研究瓶中游弋的鱼群,一边连连点头,向她解释事情何以必须要如此进行。他说了很长一段话,而且似乎说得头头是道,完全是剧作家一贯的风格。詹妮娅抱着手在那儿听着,逐一记下他的每个论点。当时,在毫无疑问的幻梦状态下,她竟然觉得自己记下的每一个论点都很合理且关键,值得她大费口舌去反驳,等她清醒后再去回想时则十分纳闷,因为她能记起来的关键词都离谱至极:休克疗法有助于胃的理智、布景的荣誉是至高无上的、石头要从毛尖上跳出去……
梦里的她本想辩论下去,可是忽然间又改了主意。她意识到自己对这个话题已经很厌烦了,还有更紧急的问题要处理。于是她连忙挥了挥手,赤拉滨手中的汽水瓶一下子空了。我不管你想要做什么,她对他说,现在我得去救我哥哥,船长,我们坐在这儿是为了商量救援行动,不是吗?怎么谈起这些鸡毛蒜皮来了?
哎呀,赤拉滨也叫了起来,我竟给忘记了,了头!咱们得赶紧走……赶紧走……时间紧迫,你得立刻见到他才行!现在就全靠你了。你问我该怎么做?这倒没什么关系,只要你去了肯定就能解决。
他说得非常肯定,可倏忽间詹妮娅却对这个结论产生了疑问。她不安地想起自己根本没做好充分准备:没打包好行李、没完成作业、没跟汉娜和妈妈告别、没有给雷奥的自动喂食器填满狗粮、没带上她妈妈的枪和昂蒂小姐的面包刀……她怎么变得这样粗心大意了呀?要是不做好这些准备,到了那里时她应该怎么做呢?她要怎么样应付敌人?
赤拉滨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支怀表,拿在手里看个不住。“太迟了,咱们太迟了。”他不停地说,“得赶紧呀,了头。我们得立刻出发,不能再坐着了。”
我得有把武器!詹妮娅大叫着说。可是赤拉滨不管不顾地伸手来拉她。“够用了,够用了!”他连连说,“你手头的武器肯定够用了,正正好能解决问题,只要你把事情做对……现在咱们得走了,这些人可不好说话!”
他急促的警告仿佛是电灯开关,一下把周围的环境全点亮了。詹妮娅忽然发现他们还坐在“枪花”里,还被那些玛姬·沃尔的手下们包围着,马蒂陶就站在窗外的街道上,正直直地望着里头,脚下踩着倒霉的烘培店老板,而手已经伸进了外套底下。她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,连忙跳起来坐上桌子,挡在赤拉滨的身前。
直到这时,詹妮娅还没有明白自己是在做梦,只是奇怪地想到这眼前发生的事都非常熟悉,仿佛她早已经历过一遍。她冲着窗外喊了一声米菲,那喊声让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她身上。有人的手伸进了衣袋里,却没能立刻把家伙掏出来。玛姬·沃尔并不想伤害她,她现在非常确信这点是真的,因为她已经验证过一遍了。
在梦境中,这个瞬间被无限地拉长了,而且细节也详尽得不像她真能体会到的:店里潮湿憋闷的空气掀起了一阵清爽的微风,那是刚才马蒂陶走出店门时从外头涌进来的;赤拉滨在她背后发出一种奇怪的吸气音,有点像在惊讶,又有点像在发笑,总之不大像在惊惧;在她视线的正前方,马蒂陶的嘴唇微微张开,隔着窗户喊叫:“把门——”接着却停住了,似乎发觉为时已晚。她仍在盯着詹妮娅,手里的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,脚下还踩着被她击倒的人。那画面被框在窗格里,很像一个有意编排出来的镜头。
詹妮娅对曾经映入自己眼帘的这一幕印象深刻,因为她觉得这很像是人临死前会看见的场面。她的心突突直跳,等着下一刻枪声响起,让她像被拔了电源线的屏幕似的眼前一黑,或者她身后的赤拉滨会先血溅当场。
其实死亡不可怕。她居然还有时间思考这个。很多死法从外人的视角看要比实际经历糟糕得多,因为疼痛和神经反应都需要时间。就拿被僵尸吃掉大脑这事说吧,反正脑组织里也没有痛觉感受器,所以这事儿的折磨区域应该仅限于脑膜和头皮损伤。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,她又没真的见过人被生吃大脑——不过最近她时不时会寻思罗得死前是什么感觉。至于被枪击中脑袋,那就更是种不遭罪的死法了。在痛觉神经反应过来以前,人的灵魂早已经溜之大吉,只是外人瞧着会不大体面。
思考这些或许是为了让她自己消除恐惧,从身处的危机中抽离出来。但是当墙边那些人的枪口指向她时,她好像真的什么也没想,只是事不关己似地观察着。店里最先掏出武器的人是一个站在门廊尽头的男人。他站的角度比较微妙,几乎打不着赤拉滨的要害,只能打中挡在前头的詹妮娅;他掏出来的武器也长得很怪,有一个特别细长的发射管,匣机部位却极其短小,詹妮娅甚至不知道它该不该叫做是枪。
她没有机会从这把武器射出的子弹来做判断了。在梦境中,就跟不久前她在现实里经历的一样,那个人刚把握枪的手抬到胸前,眼看正要平举射击时,忽然就静止在原地不动了,像个活灵活现的人体雕像,被创造者的巧手停滞在一种将发而未发的动态中。他脸部肌肉已完全僵木了,可眼神里却还流露出诧异,詹妮娅由此认为他并没有失去意识。
有一道气流似的影子从他脚边射了出去。它快得完全辨不清形体,会令人觉得是眼睛疲劳时产生的眩晕,或者冷热气流形成的空气扭曲。这道影子,在真正发生过的现实情景中,是詹妮娅的视野压根就捕捉不到的。她只能通过事后的观察推测菲娜当时的行动轨迹,知道它是从门口潜了进来,首先袭击了最近的人,接着又冲人最多的角落去了。
她早就观察过菲娜那种极其独特而惊人的变色能力,知道它只要愿意,在静止不动时几乎可以做到隐形,而即便是在急速奔跑里也能大体调整到跟环境色一致,这就足以使人的眼目抓不住它了,因此她也没机会研究它是怎么靠四条短腿移动得那样迅捷的。在梦境之中,她把它这种高速的动态幻想成了一道扭曲而无色的烟尘,在整个店铺里四处弹射,偶尔漂浮在货柜或桌脚的阴影里,从中露出半透明的脸部轮廓,那模样有点像是柴郡猫每次消失前残留的微笑。
在梦中,詹妮娅隐隐明白这次冲突的结果,因此她还有余裕去仔细观察。身后的赤拉滨拍了拍她的肩膀:“别大意呀,了头,外头还有一个呢。”这句话好像真的发生过。她想着,多少觉得有点佩服他,至少是有点羡慕,因为冒牌剧作家似乎真的对什么样的场面都不害怕。为了不落下风,她也只得装出见惯风云的模样,一边保持下巴微抬的动作,一边斜着眼朝左右两边张望。这种姿态是她从居民社区里最难相处的一位老太太那儿学来的,专为了在彰显自身傲慢的同时还能把左邻右舍的八卦尽收眼底。她看见了墙边的另外三个人:两个站在她斜前方,“读书女孩”帕里则要稍微靠后一点。他们全都面朝着她,除了帕里外手里全拿着家伙;其中一把武器詹妮娅可以肯定是手枪,装填火药子弹的那种,但另一把则造型怪异,她从来没在马尔科姆的枪械指南上见过。帕里倒是没有枪,手里只握着一个很小的喷剂壶,但包装颜色和之前迷晕安东尼的并不一样。
玛姬·沃尔给她的每个手下都配备了不同的武器。之前詹妮娅没有时间细想,但在梦境中事情似乎都变得很慢,让她能重新审查自己的记忆。为什么要这么做呢?她认为这大概和赤拉滨有关系。也许赤拉滨有所隐瞒,杀死他需要的远不止是恰到好处的两枪。她细细地看过每一个人手里的家伙,猜想它们究竟有什么作用。遗憾的是她也只能猜测,因为屋子里的四个人都没有机会真正施展他们的武器。
菲娜化成的轻烟在店里四处飘飞,每经过一个动作笨拙的敌人,对方立刻就变成了僵硬的塑像,只剩下眼睛咕噜噜乱转,表情滑稽而夸张。这些都不是真的。詹妮娅心里很清楚。她记得实情是这些人的反应其实都非常快,而菲娜将他们制服不过是一两秒内的事;它准是紧贴着墙角奔跑,逐个袭击了他们的脚或小腿,因此她根本没机会看清楚整件事的过程。如今梦境弥补了她的遗憾,让她在想象中重新见证了那生死一瞬。事后她发现帕里手中的喷剂是对着她的,很难搞清楚里头的成分是什么,但如果当时她真的吸进去了一点,即便不是致命的,恐怕也会头晕脑胀,甚至是呼呼大睡,一直到第二天早上。
詹妮娅继续坐在桌子上,环视四周陷入僵木的几个人。她没有尝试跑过去夺走他们手中的武器,因为她不知怎么已经预见了结果(实际上,因为她在现实中尝试过了)。菲娜的毒素造成的效果不止是单纯的瘫痪或麻痹,而是种骇人的僵直。他们都硬邦邦地抓着各自的武器,连稍微弯曲一下都做不到。如果詹妮娅硬要缴他们的械,没准得掰断甚至生生切掉好几根手指才行。在童年的幻想中她也许做过类似的事,但事到临头她发现自己还没做好准备,再说当时的情况也太仓促,她并不知道玛姬·沃尔会不会派援兵过来。
她看向最后剩下的那个敌人。马蒂陶正与她隔窗相望,脸色有点苍白,但一点也不惊慌,而是明显地思虑着什么。目睹了同伙们是如何在转瞬间丧失行动力以后,她没有贸然闯进来完全是明智的做法,而且反倒可以形成她的优势,只要她盯紧了店门,菲娜也没法像伏击其他人那样轻松地搞定她。她想明白了这点,手中的枪口便不再对准詹妮娅,而是斜斜地指着店门的方向。那意思很明显:如果店门那儿传来任何一点风吹草动,她就会立刻开枪射击。
詹妮娅的视线飞快扫了一圈。她没有找到菲娜眼下躲藏的位置,但是知道它一定还在店里,于是用力地摇了摇头,警告菲娜——准确来说,是在警告更通人性的米菲——现在先什么也没别做。在昏暗狭窄的店铺里要射中菲娜很难,可如果马蒂陶只是用一把枪守着出口,盯着那扇动静极大的店门是否被什么东西推动了,事情就很难说了。
“哎呀,”赤拉滨在她背后说,“咱们陷入僵局了,了头。”
这句话,睡梦中的詹妮娅知道,并不是自己第一次听见。这不过是她记忆的重演。但这回她忽然对他这副看好戏的态度生起气来,于是她做了件记忆中不曾做过的事情。“那么也许你可以想想办法,”她反唇相讥,“你对现在的情况有什么建议?这可也关系到你的生命啊。”
“我一向听天由命。”赤拉滨说,“再说你已经把这件事解决了呀,了头,你是知道的。咱们肯定可以摆脱这个难缠的对手,而且过会儿就会找到我的船,开着它去找你哥哥。我们最好把他也拉上船,远离玛姬和周,没准再去海底走一圈。我们得快点,在小舞台降下来以前。”
这段话是完全荒谬的,根本不在她的印象里。詹妮娅心想赤拉滨是不是已经吓疯了;她这个念头刚起,赤拉滨竟然就在她背后哼起歌来。“我有一支金怀表,”他唱道,“还有一枚小镜片,两样东西都包好,送人礼物要周到。”
“你到底在干什么呀?”詹妮娅大声问。她想回头看一眼赤拉滨的情况,可是马蒂陶还在窗户外虎视眈眈,似乎根本没听见赤拉滨的歌声。她有点不敢转开视线,害怕事情会脱出她的掌控。是的,情况有些不对劲……她的记忆告诉了她后头将会发生的事:她不能让马蒂陶有太多思考时间,或者有机会呼叫更多的援兵,因此在短短的几秒钟后,她就已经打定了注意,先是高喊了一声米菲,接着自己主动扑向窗户,用椅子猛力地击打玻璃。与此同时菲娜也配合着她从门口冲了出去……马蒂陶必须做出选择,在两个方向里决定她要攻击哪一个。詹妮娅已经知道她的对手会怎么选了。
一切都按照她记忆中的情形复现了。窗外黑洞洞的枪口转移了方向,先像是本能般瞄向詹妮娅的面孔,却又再往旁边偏了一点——看起来仍然很像是要击中她——接着火光一闪,子弹穿过玻璃,擦着她的脸颊飞了出去。她可以感觉到热风刮过皮肤时的刺痛,这也算不得什么恐怖的事。她本该顺势把手中的椅子甩向玻璃窗,让马蒂陶的注意力保持在她这一头……事情就在这里变得奇怪起来。她手中的椅子忽然变轻了,像纸片般飞了起来,被墙壁上密密麻麻的纸玫瑰吞了进去。在窗外,马蒂陶依旧站在那儿,已经因为菲娜的毒素而动弹不得,这个结果完全在詹妮娅的意料之中,然而她脸上却不是詹妮娅印象中那副苦恼又莫可奈何的表情,而是深深的恐惧。那种恐惧如此强烈,以至于她的脸完全变形了,扭曲成了詹妮娅不认得的另一个人。这根本不是发生过的事。詹妮娅呆呆地想着,然后立刻发觉了更多不对劲:窗外的天空是阴沉沉的,几乎和夜晚没区别;原本被马蒂陶踩着的那个烘焙店老板也不见了,她脚下只剩一张随风飘荡的蛇蜕似的薄皮,看上去很像是当初昂蒂·皮埃尔在度假岛上找着的那一张;菲娜本应停在她的肩头,结果却杳无踪迹,仿佛从来没存在过。
马蒂陶的视线盯着詹妮娅身后。
到了这会儿,詹妮娅已经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现实里,因为她知道这件事实际上是怎样发展的。她知道马蒂陶在最后时刻击中了赤拉滨,又在菲娜扑到身上时松开了扳机。当时马蒂陶在想些什么呢?或许她是试图用手擒住菲娜,或许她有意让詹妮娅有点能够自卫的资本,不管怎样,她让詹妮娅把她手里挂着的枪拿走了;作为报答,詹妮娅也把她拖回了“枪花”,让她能以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躺在员工休息室里,还顺便偷走了帕里口袋里的催眠喷剂。她干这一切时,马蒂陶的眼神都像在说话:淘气鬼!淘气鬼!淘气鬼!詹妮娅肯定她是有意识的,仅仅是不能动弹,而不应该是真的被诅咒变成了石头。
距离她明白这是个梦仅差一步之遥了。她猛眨眼睛,想强制自己醒过来,但那座马蒂陶的石雕却深深嵌进了她的记忆里。它充满惊恐的视线盯着她身后,令她疑惑究竟有什么事如此可怕。于是她转过头去,看见赤拉滨的尸体仰靠在椅子上,血从额头的空洞里流出来。这一幕如今是吓不倒她的,因为她现在知道了,“异位脑”生物有两个思考中枢;要不了半分钟,赤拉滨就会捂着额头坐直,先抹掉脑门上的血,再冲她做个鬼脸。“这可跟你之前保证的不一样呀,了头。”他会这样抱怨说,“还好我不是个容易倒下的人。”然后他会站起来,低着头又蹦又跳,两只手捧着额角使劲地挤呀挤,那颗子弹居然就这么从他脑门的洞里掉了出来!
这一回詹妮娅决心不上当,不会再为剧作家的假死而慌张失态,然后跑过去为他懊悔。她刚要想点什么漂亮话回击,那具假尸体却忽然变了一副样子;尸体脑门上的弹孔好似骤然疏通的喷泉般涌射出血水,溅满了天花板和墙壁,甚是连詹妮娅身上也是。那血液竟然是冰冷的,让詹妮娅吃惊地打了个寒战。她连忙用胳膊护住脸面,再从肘弯底下查看情况。赤拉滨的尸体正在飞速变化,皮肤上的颜色竟随血液的流失而褪去了,由红棕变成淡粉,最后竟然惨白得像冰雪,还覆盖着厚厚的寒霜似的盐粒。那张脸上拥挤丑陋的五官也不知何时舒展开了,而身躯则突然缩了水,变得更消瘦了一些。
詹妮娅怔怔地放下手臂。她骇然发现躺在椅子上的尸体并不是赤拉滨,而是她哥哥的。他已经死了,但不止是因为额头上的弹孔,尸体的衣服还湿淋淋的,挂着海草和盐粒,是在海里淹死的。她感到心口生出钝痛,好像被人给打了一拳,立刻就忘了这一幕是多么不合理,只顾跑上去查看尸体,想弄清楚这是不是个恶作剧。当她颤抖着把尸体从椅子上扶起来时,他的头颅却以一个怪诞的角度往后弯折,仿佛已经给人拧断了脖子;詹妮娅伸手去扶他的后脑勺,从头发底下摸到几条巨大的裂伤,好似被猛兽的爪子撕扯过;伤口很深,让两边的皮肉都翻卷了起来,她的指尖能碰到了坚硬的骨头碎片。突然间,剧烈的愤怒席卷了她的心田,把悲痛也完全冲刷掉了。她知道这个伤口是什么,她知道是谁做的……
尸体睁开了眼睛。他的瞳孔正对着詹妮娅,目光却是涣散的,好似盲人般没有聚焦。但他似乎知道是詹妮娅在扶着他,因此脸上露出了笑容。
“你太迟了。”他说,“去那丛林里……”
詹妮娅松开了手。尸体掉在地上,落在丝绒地毯般茂密的血红玫瑰丛里。她放目四顾,看见自己正身处一座午夜时分的玫瑰园,四处全是荆棘与花朵。我在做梦。她坚定地告诉自己。大地颠簸起来,她使劲地闭眼又睁开……
颠簸没有停止。天已经黑了,几颗特别明亮的星星斜挂在车窗边。詹妮娅扭动了一下身体,发现菲娜还趴坐在她腿上。她的右手仍紧握着那把从马蒂陶手里缴获的枪,而且在她睡着期间恐怕从来没有松开过,因此大鱼际周围的肌肉都开始酸痛了。她一边庆幸自己睡着时并没发生什么,一边瞧了瞧车窗外的景象。外头的道路很黑,到处是厂房的空架子。他们肯定是开到某个非常偏僻的地方了。
“醒了?”赤拉滨说。他还是好端端地在开车。詹妮娅偷偷往后视镜看了一眼,确认他额头的那个凹坑——这会儿简直淡得看不见了——并没有重新变回血淋淋的窟窿。
“我睡了多久?”她问,“一两个小时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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